2023年是北京国际电影节电影大师班举办的第四年，四年来，大师班致力于构筑电影大师与影迷分享、交流的平台，邀请全球知名电影人畅聊电影创作的故事，分享自己的经验与智慧，用专业视角探索电影内核，共同感受电影艺术的魅力。

　　大师班邀请到许多在电影领域有极高造诣，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电影大师担任主讲嘉宾，为从业者、影迷和观众带来了一场场专业、权威又生动的电影课堂。

　　以下为第十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张艺谋电影大师班实录：

　　时间：2023年4月27日（周四） 13：30—15：00

　　张艺谋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从左至右：陈鲁豫、张艺谋、宋方金

　　陈鲁豫：从第一部《红高粱》到不久前上映的《满江红》，张艺谋导演的电影让我们一次一次走进电影院。今天我们请到张艺谋导演和宋方金老师一起聊聊导演的作品留在我们心目中的光影记忆。欢迎张艺谋导演，欢迎宋方金老师。《满江红》收获如此巨大的成功，导演您觉得原因有哪些？

　　张艺谋：我觉得票房比较出乎我的意料。这也带给我一个启发，我自己觉得“寓教于乐”这四个字很难做到，我们曾经这样尝试，以喜闻乐见的喜剧方式走进千家万户，能不能提升一点它的品质，能不能提升一点它的情怀。

　　陈鲁豫：《满江红》是历史、古装、悬疑、喜剧等类型的融合，这是您的一种新尝试吗？

　　张艺谋：是。《满江红》是好几次三级跳，我先是盖了一个山西大院，在这期间我找到陈宇编剧，我说陈宇你到院里面有什么感觉？凶杀、追凶、悬疑、剧本杀，在这样一个层峦叠嶂的院里面，从氛围开始谈起。

　　宋方金：艺谋导演看完之后，我跟编剧陈宇老师聊，他的这种职业道德是很多编剧做不到的，尤其是这种高度封闭的形式，是非常难的。

　　陈鲁豫：职业性常常会被忽略掉，您作为编剧对此有哪些比较深刻的感受？

　　宋方金：很多编剧包括我自己都有这个问题，追求创作的艺术性忽略了（职业性），因为电影编剧或者编剧不是跟作家一样在家里写，他需要跟导演、制片方、平台不断磨合。《满江红》这部作品艺谋导演和陈宇老师在规定动作里完成了情怀、情感的提升，尤其是《满江红》这首词出来的时候，它已经超出了原来剧本杀式的悬疑叙事，达到非常高的高度。

　　陈鲁豫：一个历史题材的古装片加喜剧加悬疑，观众是否也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张艺谋：其实这是我第一次专门做喜剧。之前做过比如《秋菊打官司》《有话好好说》，那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意识，只是觉得应该带有幽默、轻松、嬉闹的味道。那个年代特别讲艺术，只谈艺术不谈类型。但是怎么做这个喜剧？如何把你们的幽默传递给大家？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所以我老说电影是拍到老学到老，如果下一次再做喜剧我会更有经验一点。

张艺谋

　　宋方金：咱们经常说“类型创新”，“类型创新”的“新”从哪来的？艺谋导演的“新”是从传统文化中来的。我们就以《满江红》为例，《满江红》主类型是悬疑、犯罪，所谓的“残酷叙事”。“残酷叙事”和喜剧是很难结合的，历史上成功的例子不多。悬疑、古装、历史等类型，艺谋导演是得心应手的。但是喜剧要怎么完成呢？实际上艺谋导演所有作品里都根植了一种传承概念。《满江红》植入的是“章回体叙事”，通过豫剧完成喜剧和残酷叙事的缝合。

　　张艺谋：宋方金说的章回体是我有意为之的。我过去很多作品当中都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章回体，《秋菊打官司》《悬崖之上》等也用到了，这是中国文化的传统。说到把几种类型融合在一起，我的体会是内容密度要高、影片节奏要快。还有就是要相信观众。今天的观众领悟力远远比我们那个年代好得多，所以你笑完马上能够转悬疑，剪接比较凌厉，节奏很快，早观众半步，一气呵成。

　　陈鲁豫：这部影片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既保留了历史的真实，又让观众能够接受。关于“秦桧”在影片里的结局，导演是如何构想的？

　　张艺谋：首先要符合历史基本规律，不能编的太奇怪。但是这其实不重要，我自己认为它只是一个故事情节，大可不必讨论那么长时间。我反倒觉得吸引我的是为这首词，它是很浪漫、很传奇的。你看大多数的复仇故事都是以消灭敌人为结局，但《满江红》不是。几个大字都不识的小兵，希望获得岳飞最后的那首词，希望获得最后的精神食粮。只是为了一段文字，我可以什么都不要，这其实是一个传奇的设定，未必有真实的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这是一个传奇的故事。由此，电影产生了一种独特性、一种情怀。

　　张艺谋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陈鲁豫：这样的故事经过升华后可以跨文化传播，我曾经跟一个外国人介绍过《满江红》讲的是什么故事，一句话就是：一群中国人愿意为一首歌前赴后继。他说他明白了，好浪漫。他明白了这种立意里面浪漫的元素。

　　宋方金：今天也想请导演聊一聊所谓“独一无二的设计”。艺谋导演在《悬崖之上》里加入了革命英雄主义的传统类型，请导演聊一聊《悬崖之上》的融合和创新。

　　张艺谋：《悬崖之上》其实也是从一种场景入手。跟剧组开会的时候我说拍一个从头到尾下雪的戏，特别浪漫，特别富有诗意，带来极寒的感觉。那极热的是什么？极热就是热血，就是心。为信仰、为事业，为战友的热血，那种热血反映出来，在极寒天气下构成一个反差。

　　陈鲁豫：我有一个很好奇的地方，如果一部电影里有很多大牌明星，这样能让观众无法第一时间猜到所谓的“凶手”是谁，观众会离这个真相远一点再远一点，导演在选角时有没有这样的想法？

　　陈鲁豫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张艺谋：观众看电影都有一个观影习惯，这种观影习惯早就形成了套路，所以很早就知道这个人物不会死，他死了电影谁演？不可能。到最后只剩易烊千玺扮演的孙均时，我估计大家也会猜到，这就叫观影习惯。观众很聪明，大量观影培养起了观众的期待和想象。很多导演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尽量跟观众博弈，从而获得意外感、戏剧感。

　　宋方金：说到演员，艺谋导演从入行到今天，为中国电影行业包括影视行业发掘了一批又一批的演员。想问艺谋导演选角上面有什么心得和秘诀？

　　张艺谋：早期的时候是凭感觉，因为那时候我不太会当导演。慢慢导了五六部戏之后才学会了做导演，学会了转换，从导演思维去考虑，慢慢开始选新人。我觉得这是一个科学的过程，不是人人都能做演员，所以要选出来这个人，得先天性有这样的素质。我们有一套自己的海选方法，海选出来比如十个人、二十个人集中进行培训，反复测试，最后觉得是这个人，应该就是他。

　　除了这些科学的筛选方式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相信自己的某种眼光，我把这种眼光叫做挑选“大银幕的脸”。幸好做过摄影师，这方面有点经验，我通常用自己的摄影机反复拍这个人，用我的标准来判断他是不是一张“大银幕的脸”。

　　张艺谋

　　宋方金：《满江红》的片名定下来就是《满江红》，没有改过，但是像《狙击手》是有过几个名字的，比如《冷枪》《最冷的枪》也都很有意味。导演能不能跟我们聊一下关于片名的巧思和创造性？

　　张艺谋：首先我坚持我所有片名都是毛笔字，因为这样有我们自己的文化特色，只有中国才有毛笔字。所以从第一部电影到现在都是毛笔字，从国际上看特别有中国文化的感觉。片名我自己喜欢深入浅出，通俗一点，不拗口、直接的。今天看来电影片名叫什么也不重要，真正的好电影是口碑，叫什么都行。但是我还是习惯于叫比较通俗易懂的词儿。

　　陈鲁豫：《悬崖之上》是谍战片，需要强剧情推动，与此同时您又描述很多人性的东西，您是怎么考虑的？

　　张艺谋：如果在情节类型节奏中突然停下来抒情，其实很难。所谓的“文武之道”“张弛有度”更难。我的经验是不要超过两分钟，如果你能用30秒达到就30秒，点到为止。抒情、情感、内心都要非常精准，非常简约，而且台词要非常凝练，演员表演要非常含蓄又强烈。这些都是导演功课。这样会获得另一种快感，如同“一叶知秋”，非常符合我们的美学，这种美感我很喜欢，让我回味无穷。

　　张艺谋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宋方金：导演说的也是中国传统艺术“留白”，也应了咱们一句古诗“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在整个冷酷推进的叙事中，突然一点温情出来，给观众的打动比你大段的渲染、煽情要好得多。

　　陈鲁豫：我们讲下一部电影《狙击手》。这部电影特别凝练、简洁的风格是怎么达成的？

　　张艺谋：从最开始我们就想寻找一个小切口。因为那时候战争大片特别多，我希望不要跟他们重复。小切口很重要，小切口也很难把握，当然你会舍弃很多商业性。小切口的话最好用新人、素人，这样观众认可度很高，就好像是身边的你我他，普通人。

　　宋方金：虽然《狙击手》是一个严格遵守“三一律”的作品，但是我感觉每个人物都是在叙事过程当中完成了立体塑造。塑造了一群人物，塑造了一个群像，用小切口撕开了大战场的惨烈。我觉得这些设计都是编剧和导演的巧思，特别值得大家借鉴。

　　张艺谋、宋方金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陈鲁豫：越是冷静的战争描述， 越能感受到战争的惨烈和残酷。

　　张艺谋：对。我一开始想拍成纪录片，这样可能更棒、更酷了，但是我们很难做到，这就属于“取法有上，仅得其中”。因为第一我没有打过仗，我都是看的资料，我非常难重现它。第二，拍成纪录片之后它对于感情这部分表达就会减弱，没有那么多煽情，可能只是叙事。

　　宋方金：这也是由类型设定的，战争片以纪录片风格呈现，就会失掉情感的维度，所以有的类型可以融合，有的类型不能融合。

　　陈鲁豫：关于“好电影”，导演是如何定义的？

　　张艺谋：我觉得不用看票房数字，得看另外一个数字——观影人次。中国电影产业要做大做强，观影人次是至关重要的。什么是电影产业？电影产业由什么构成？是由观众进电影院构成最后的环节。如果观众都不走进电影院，电影就没有产业了。只有更多的人走进电影院，电影才是强大的，电影产业才是强大的。

　　每个导演都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希望更多人观看这部电影，我希望我的电影被更多观众看到。其实这件事情是很难做到的，我光是表现自我，表现我的思想、我的艺术、我的情怀，是吸引不到观众的，观众不走进电影院观看，有什么意义呢？

　　我自己觉得要放下所谓“艺术家”的身段，去尝试“飞入寻常百姓家”，走近观众，跟他们互动，让电影尽可能打动他、吸引他，把你想要表达的艺术想法放在后面。我自己很推崇这样的创作思路。

　　所以什么是好电影？好电影的定义你问所有人，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一样。但是我今天要特别强调，能够吸引观众走进电影院，好电影一定要加上这一条。

　　陈鲁豫、张艺谋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宋方金：艺谋导演选择了走近观众，为电影行业，为建设电影强国贡献自己的力量。希望每个从业者们都能够从艺谋导演这番话里听出他的良苦用心，也贡献自己的力量。

　　陈鲁豫：大家很好奇您是如何保持年轻态，不是外表，而是内在创作动力一直在，激情一直在，关注当下，了解当下，这不是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到的，您是怎么做到的？

　　张艺谋：第一，感恩时代。我的同代人比我小的都退休了，而且我原本应该是一个工人，我所有年轻伙伴都是工友，早就退休了。我非常幸运将自己的爱好变成了自己的职业，是因为时代给了我这种机遇。所以我从来不敢松懈，不愿意虚度光阴。

　　第二，自律一点，饮食上要注意，保持运动，让你的身体健康是保持思路敏捷的重要条件。

　　第三，大量学习，保持对信息的理解，多思考、多学习。

　　张艺谋、宋方金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观众提问：艺谋导演好，我非常喜欢武侠片，想问一下之后有没有对武侠电影新的想法？

　　张艺谋：武侠片在十年、二十年前是一个高潮，以李安为代表的《卧虎藏龙》在全世界掀起一个高潮。武侠片是中国的一个类型，是中国电影一大类型，是一个文化特色，我们还会拍出在全世界受欢迎的武侠片。

　　观众提问：您过往拍摄的很多电影中，主创团队、编剧团队、演员阵容都是非常豪华的，想请教您在与这些梦幻组合合作的过程中有哪些难忘的经历，如何让大家齐心协力为观众呈现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

　　张艺谋：我认为只有好的演员，或者说只有差的导演。戏演得好或不好，主要是导演选择演员对不对。有时候我们觉得演员的表演可能会比较差，他跟这个角色不大搭，但他是你请他来的，这就是你的责任。其实电影是众志成城的作品，好的团队在一起，优秀的人在一起才能做出优秀作品来。

　　观众提问：您有这么多的片子，总结过自己构思步骤方面的秘诀吗？

　　张艺谋：首先，我所有的电影在开拍前都要亲手把剧本过好几遍，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吃透里面所有情节、故事、人物，这是我的习惯。其次，把主创集合起来，讨论一个问题，我们要拍的电影长什么样子，这很要紧，给未来自己的电影画一个像。

　　张艺谋

　　观众提问：像您这样的导演有很多观众对您有正面评价、负面评价，您在之后的创作会受到这些评价的影响，而把你的创作想法进行一些改变吗？还是会坚持自己的理念做自己的表达？

　　张艺谋：现在是一个互联网时代，相信没有一个导演不去注意各种对他的评价。我一直开玩笑说我在骂声中成长，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互联网上广泛的声音和大量的批评，你要以正常心面对。这才是我们的互联网时代，人人都在发言，都可以充分表达自己，而不是集中在一些评论家、权威人士上，每个人都可以发出自己对于一部电影的声音。既然它是正常的，你也要正常地看。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是本着这个态度去看。哪怕它都是谩骂，但是里面有几句讲的有道理我都会记住，它都是我下一步或者下下一步要注意的。观众的评价是一种食粮，五谷杂粮都要吃，你才会健康。你要以这样的正常心来看，以后能够注意尽量注意。我自己是这样做的。

　　陈鲁豫：最后请导演对年轻的影人包括观众一些寄语。

　　张艺谋：我觉得电影是年轻人的艺术，你今天看走进电影院的人，80%都是年轻人。电影历史只有一百多年，它是太年轻的艺术。所以从现在到未来，希望当然在所有的年轻人身上。我觉得我对年轻的朋友没有更多的话要讲，就是一句话，你热爱它，你就要坚持。

　　张艺谋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