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日出日落之间
卫西谛
一男一女在路上，有时坐车、有时乘船、有时走路，他们不停地说话，有时海阔与天空、有时针尖对麦芒。
《爱在日出之前》九年后有《爱在日落之前》，再九年又有《爱在午夜之前》。伊桑·霍克和朱莉·德佩的“马拉松式”对白可能是虚构的，但脸孔的皱纹和身材的走形是如此真实。这令人想起特吕弗的《安托万系列》，让我们看到演员让-皮埃尔·利奥德如何从男孩逐渐变成男人的生命经验；也令人想起迈克尔·艾普特从1964年为英国BBC电视台拍摄了记录片《7 Up》，每隔七年一部、如今已完成第八部，记录同一组普通人在岁月中的随波逐流。如果，理查德·林克莱特再会接着拍摄《爱在正午之前》等等等等的话，一直拍到伊桑·霍克和朱莉·德佩七老八十，也许不再会是侯麦式的电影，而是伯格曼式的电影了——伯格曼曾在拍摄《婚姻即景》三十年后，又拍续集《萨拉邦德》，由已是老年的丽芙?乌曼和厄兰?约瑟夫森主演。
《爱在午夜之前》尽管是延续“Before”之名，但又是讲“爱在日出日落之间”的故事。伊桑·霍克和朱莉·德佩不再是一次偶遇、一次重逢，他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对话的主题不再是灵魂和命运这些虚无缥缈的话题——这些话题在《爱在日出之前》曾显得如此浪漫；但现在他们只谈论自己的生活，结结实实的生活，生活中细微的乐与怒。所以，这是一个日出日落之间的故事，截取的不再是一场邂逅，而是男女的日常片段。从第二部《爱在日落之前》时，伊桑·霍克和朱莉·德佩就加入了编剧行列，这使得影片显得更为真诚而亲近，它未必是自传性的，但的确更为个人化。
首先一切得益于，林克莱特在《爱在日出之前》对杰西和塞琳两个角色的塑造。有的评论者用“人类学家的目光”形容林克莱特的镜头，他对青年男女的内心的观察和展现都是细致入微的。他们的眼神和手势、尴尬和坦白、爱欲和礼节，这些分寸显得如此准确和清晰。所以经得起再三观看，虽是极致浪漫，但并不空洞造作。观众对这部电影产生好感，是因为它唤起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而这种亲密感在维也纳的美景衬托下显得如此令人着迷。在杰西和塞琳说过再见之后，镜头重回他们经过的地方，仿佛爱情被遗落、封存在了这里。
《爱在日落之前》的对白开始有了关于社会和家庭的讨论，情感变得更为深沉、充实。杰西和席琳的关系也因为现实而变得理性起来——杰西已经结婚了，虽然并不那么幸福，但四岁的孩子似乎能让他继续维持婚姻；而塞琳虽然过着自由的单身生活，却向往能找到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在这一部中，他们讨论生活的无奈和可能性。他们所得到的时间显然比上一部戏更为紧迫。从莎士比亚书店到塞纳河左岸，最后他们来到塞琳的公寓。塞琳说：你会错过飞机的。而杰西并不在乎地说：我知道。影片并未像上一部那样回顾过去，而是给予一个带有强烈悬念、戛然而止的结尾。
杰西留下来了么？塞琳接受了他吗？他们是否生活在一起了？他们幸福吗？——《爱在午夜之前》的开场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但真正的问题是，爱永远是有缺憾的。杰西和塞琳像真实世界里的人物一样，如此亲密、又如此疏离，如此深爱对方、但又伤害对方。在我看来，这部新作品的对白是三部中最好的，故事也是最扎实的，显然它最为接近生活本身。虽然有讨论到文学、科技、性别、道德等等严肃的话题，但是聊天的方式更为自然。
当初，在维也纳车站，为了获得爱，杰西编造了一套“时间旅行”的说辞，他告诉塞琳：也是到十年、二十年后，她的婚姻不再有原来的激情，她就会想起你生活中遇到的所有小伙子，如果选择另一个会怎样，其中有自己；然而当她通过时间旅行回到现在，发现自己没有失去任何东西；这会让她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现在，在希腊伯罗奔尼撒，杰西不得不编造另一套“时间旅行”的说辞，来挽救他们的婚姻，他假装念了一封塞琳八十岁以后的来信。而具有讽刺性的是，杰西和塞琳这对冤家在酒店的不断争吵，立即会令人想起他们的相遇——正是一对列车上的夫妇粗鲁的争吵，撮合了他们两个人。
《爱在午夜之前》中最为触动我的是：杰西和塞琳坐着看日落的场景。塞琳自言自语说：它还在那儿，还在那儿……现在，它消失了。这场戏深深地流露出因时间流逝而带来的悲伤。伊桑·霍克和朱莉·德佩背后的光线迅速黯淡下来，我们知道即将进入“午夜之前”了。时间的悲剧在于谁也阻止不了、谁也改变不了。一分一秒也不会为爱的人驻留。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的流逝。而杰西和塞琳们不得不为生活中微小但尖锐的问题，进行毁灭性的争执。首先，他们毁掉的就是十八年前的浪漫。
在《爱在日落之前》里，有这样一句话，“记忆是美好的，只要已经过去的真能过去。”可是生活一直滚着向前去，过去的导致现在，现在的导致未来，爱变成恨，甜蜜成烦恼。过去的永远也不会过去。
一位女生看完之后，引用了王蒙一段话，她说：“ 人不是因为弄清了一切的奥秘与原委才生活的，人是因为询问着、体察着、感受着与且信且疑着才享受了生活的滋味的。不知，不尽知，有所期待，所以一切才这样迷人。”可以说，林克莱特的这部电影出色复原了我们对生活和对爱的探询、体察、感受和疑惑，所以它才变得如此复杂和迷人。而在“午夜之后”发生的事，也许我们还要等待九年才会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