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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卫二 2015年 BIJFF电影评论

  《你还活着》、《布达佩斯大饭店》、《哪啊哪啊神去村》、《荒蛮故事》、《海洋之歌》、《心迷宫》共计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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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小屋》:山河忆故人     

  山田洋次的新作《东京小屋》(内地译为《小小的家》)会让人联想到《母亲》,就像健史翻看多喜婆婆的自传,好不容易盼到男主角的出场,他大肆评论说,后面入伍通知单很快到了,然后悲伤告别。观众不免也要以为,该又是个沉尸太平洋的凄美故事。   

  婆婆立即回应道,你想象力实在是匮乏。   

  显然,如果以传统三角恋去看待《东京小屋》,这部电影会有些莫名。女主人时子和板仓的不伦之恋打得火热,可怎么看,女佣多喜都不像喜欢板仓。所以,片中实际上有两条人物情感线,一明一暗,辅以十五年战争的大时代背景,外加几十年后的追溯和评议,令小人物的悲喜交集更见丰富立体,影片同时还留有开放的空间。   

  剧情故事上,《东京小屋》有几处比较跳的地方。一是打扮摩登、颇为入时的中性女睦子突然出现,一是结尾那封没拆开的信。对前者,结合原著党认定的百合情,包括导演自己也不加以否认,它显然是在暗示观众多喜的情感对象——而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是板仓。对后者,多喜当然是出于自私,无论她是想维护时子的清白,还是出于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占有。正因如此,那句“我活得太久了”更见力量。  

  如果跳出《东京小屋》,回到华语电影的《金兰姊妹》、《自梳》、《桃姐》乃至是《爸妈不在家》,女佣的情感世界其实不能一概而论,更无法用现代定义的女同所界定。与沾染了肉体渴求的情感关系相比,女佣们其实更接近于传统保守的独身主义,而非受过高等文化教育的女校学生,知道如何疏导自我的情感。出演多喜的黑木华用“非常木”的表演方式来克制情感,不动声色。与之相比,女主人时子表现出来的情感诉求不但压抑不住,在那个时代也可以称得上大胆热烈。回看下板仓第一次出现,时子就不加掩饰地说他很帅、与众不同,并让多喜也去看看。在睦子出现前,多喜提到时子又去了板仓家两次,而且是穿着洋装。这个一闪而过的细节,更令我想到了原田真人的《自由恋爱》。早个十年,在日本大正时代,新女性思潮已经在日本涌动。一些女性努力摆脱家庭束缚,寻求情感独立,而百合之说也悄然登上了历史舞台,西化的洋装便是她们的外在表现。   

  作为从大制片厂公司的山田洋次,他活用了摄影棚拍摄的技巧,制造了台风夜等关键场景,更有樱花飞舞,酷暑烈日,四时不同。而片中戏份,基本被压缩在了那座红色小屋里头。电影人物之间的三角情感关系,好像也被封住了出口。亦正如板仓被红色小屋的美所吸引,如果把多喜的情感理解为对美的渴慕,对和平生活的留恋,《东京小屋》其实会更好理解一些。不过,在画外音恸哭一幕其实也揭穿了真相,她的爱与板仓无关。在卷入战争的年代,小屋成了平民百姓的安宁象征,并且,它以蔡国强焰火的方式,宣告了美的最终毁灭——时子、小屋还有过去一切都不复存在。   

  作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影迷观众难免关注山田洋次的战争史观。可是,如果让那个年代的普通市民就表现出忏悔谢罪之情,那也是罔顾真相。于是,山田改用健史的后人眼光去评价,并且,让战争摧毁了那两段感情。炉火纯青的山田已经不需要制造大全景,几张报纸、万岁口号、美国人牛排搭黄油之类的细节已经宣告了战争的存在,并且有一种错位的幽默。不难看出,在多喜、时子以及板仓身上,他们都对战争话题不感兴趣。恰恰是不合时宜的谈天说笑、不被允许的谈情说爱,它们也正是人性乐观善良的正面反映。面对难以释怀的战争历史,山田洋次用他的电影做到了豁达,而中国电影,还远远没有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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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一夜》:持续你的脚步   

  很多时候,外国电影总是营造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的上流生活,不禁令人羡慕外面的月亮大又圆。然而,以达内兄弟为首,包括肯洛奇等导演在内的巨匠,他们乐衷于拍摄工人阶级和底层人民的生活,打工糊口之余,有些还是坑蒙拐骗偷,同样要为五斗米奔波,大有揭露资本主义社会黑暗面的意思。《两天一夜》也不例外,一名女工因为内部投票被裁员,她打算用一个周末(两天一夜)的时间去扭转败局。   

  这样的故事题材,似乎跟中国大批的下岗工人有诸多相似。当年跳楼自杀的社会新闻,并不少见。轻言放弃当然不可取,有评论也说,电影最后,就像刘欢唱的那首《从头再来》,“一切只不过是从头再来”。不过,《两天一夜》虽然有光明,却不曾这么直抒胸臆,大度豪迈。   

  当年还有另外一首专为下岗工人订制的歌曲,那英唱的《脚步》,“你轻轻地整理了被褥,像往常一样匆匆洗漱,亲吻了熟睡的孩子,刚刚回来的丈夫,然后转身要走,却突然停了脚步”,这歌词简直就是对玛丽昂·歌迪亚状态的精准描述。不过,达内兄弟的电影可不会出现什么电闪雷鸣,天降彩虹。说实话,那不过是虚幻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革命浪漫。   

  《两天一夜》就像《破碎之花》,影调偏冷。老男人去拜访他的前女友,下岗女工则去找她的同事们,一个又一个。达内兄弟施展他们老练的手持摄影,紧随主人公的脚步,精准地捕捉着不同工友的情绪反映。然而,歌唱的再好,却挡不住孩子的学费,修房子的开销,有些人完全不为所动。《两天一夜》并非要批评某一种人,某一类社会现象,它尝试反映一种存在已久的道德困境。譬如,电影把主人公设定为一个抑郁症患者,这样,仿佛她已经被社会自动淘汰。然后,又以利益和效益至上的企业入手,它发现,少了这么一个人,流水线依然可以运转。那么,电影要讲述的其实是,这样一个人,她到底还适合在社会上生存不。答案当然是,她不仅是一个工人,还是一名妻子和母亲,同时还有朋友。   

  从一开头,主人公就处在一种焦躁和失落的复杂情绪,她想到的是直接放弃,然而,丈夫不厌其烦的鼓励,好心工友的穿针引线,都让她鼓足勇气,去敲开一扇又一扇的门。《两天一夜》有个悬念,那就是主人公到底留不留得下,但实际上,真正引发观众关注的是她的命运,她一度真的打算要放弃了,却因为影响了另一个女人的人生决定,令故事产生了另外的走向。即,主人公甘愿接受了被辞退的事实,并且,亲眼见到了其他人的善意,也完全按理解别人的“恶意”。结果,她这番并不成功的努力,还是影响和改变了其他人。这就是另一种胜利,也是达内兄弟作品时常流露出的善意。

  

  电影说的是一名主妇的甘苦自知,另一边,却展示了工人阶层的生存状态,可怜人何苦为难可怜人。这些看似重复的求人办事,实际上包含了众多的编排差异,比如前面说到的改变了其他工友的人生,同时也有爆发肢体冲突。印象深刻的有那个瞬间哭鼻子的男子,或许,他代表了人类身上的脆弱情感。那个模糊答案的黑人,电影选择了留白。也有那个出口成脏的小伙,也许,他认为对别人并不需要这种怜悯。无论吃的煲鸡汤还是闭门羹,《两天一夜》都是属于渐入佳境的那种电影。   

  应该说,达内兄弟在《两天一夜》里头依然水准不失,然而,由于这十五年,他们已经达到了艺术片导演所无法比拟的巅峰,试图再往上攀越,不免变得困难起来。熟悉他们的影迷,会因为见识过了太多精准的技巧和细腻的情感表达,转而对相似的故事审美疲劳。不了解他们的观众,恐怕依然无法对这类题材产生兴趣。某种程度上,这也像极了电影里的故事。然而,这对以写实和纪录起家的老兄弟,他们依然在持续他们的脚步,就像电影里的玛丽昂·歌迪亚。她的演技,就像达内兄弟的导演技巧,其实也不太需要这部电影来专门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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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活着》:知足吧,活着的人  

  细分不同地区的欧洲电影,可以发觉它们是如此迥异。东欧的诗意长镜不会在英伦三岛出产,热情的伊比利亚半岛又远去于寒冷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正如气候环境所决定的,北欧电影与生俱来就带着“冷”的气质。冷,可以注为冷静、冷调以及冷色,从瑞典的英格玛·伯格曼到芬兰的阿基·郭利斯马基,莫不如此。在罗伊·安德森《你还活着》中,冷还可以有着“冷笑话”一说。罗伊·安德森被称为“滑稽版的英格玛·伯格曼”,他的作品乍看上去相当严肃,却随处寻得着黑色幽默、荒诞情景。不过称呼罗伊·安德森为冷面笑匠并不适合,他不是为了让观众发笑而堆砌笑料,这个有涵养的风趣老头喜欢在电影里挖苦一下瑞典人、讽刺一下社会文化,而这无伤大雅。   

  罗伊·安德森的第一部长片要追溯到1970年,2007年的《你还活着》是他的第四部长片。前后相距近四十年,相当于每十几年拍摄一部电影,这固然可以理解为慢工出细活。整个生涯中,他并没有远离人群,跑到小岛隐居或者远离瑞典。不在电影圈的一二十年,罗伊·安德森创办了公司和工作室,拍摄了大量短片和商业广告片。   

  《你还活着》就是由众多小人物组成的一个长片,里头有医生、理发师、中老年夫妻、年轻的姑娘小伙,一个聚集了无处可去人们的酒吧,一队不介意丧喜事的业余军乐团。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城中,但彼此活动范围却没有必然联系,甚至可以划分为独立不同的一段段剧情短片。   

  和芬兰等国一样,瑞典人也算是物质富足、生活至上,但《你还活着》里并没有显露“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瑞典社会风貌。相反,人们不苟言笑,动作迟缓,最常做的事情是发呆和牢骚,应付充满琐碎麻烦以及孤独无聊的灰色人生。无论是富翁还是穷鬼,也不管光鲜与否,   

  他们外表看上去没啥特别差异,有着差不多的烦心事。典型的人物有以下种种:一个抽泣叫嚷着“没有人理解我,甚至连个鬼都没有”的胖大妈,她周期性地跑出来重复以上话语;做噩梦的中年大叔,他破坏了一场宴席,被哭笑不得地宣判执行死刑,要坐电椅;一对吵架的夫妻口不择言伤到了对方,各自黯然神伤;听了 27年精神病人倾诉的医生,他疲惫不堪,无法继续;被老婆骑压在身上的大号手,一边念叨着基金亏损、倒霉赔钱……芸芸众生的生活怪状在影片里得到一一展示,仿佛缺了这些小打小闹,生活就更像是一潭死水。还有可能是影片最神奇的一段:女孩安娜,到处寻找米可、期待重逢的安娜。她做了一个温馨而神奇的梦,穿上了白色的婚纱,做蜜月旅行,等候欢迎的人们献上祝福。即便是超现实的白日梦,那也是美好得让观众想齐声鼓掌叫好。这还没有包括那些跑龙套的群众演员们,他们用僵硬或者慢放的面部表情或形体动作,与上面的线索人物组成了一部小城的生活闻录。   

  跟《二楼传来的歌声》一样,《你还活着》由一个接一个、几分钟的长镜头组成。罗伊·安德森再次采用了几乎不动的广角镜头,人物占据很小的画面比例,由此强调了冷色的室内场景以及极简的摆设布置。影片的许多地方都依赖着演员的台词、走位的变动、音乐的变化,因此也考验着观众对于细节的理解和把握能力(如餐桌布上的纳粹卐字标记,兀自加快敲击节奏的鼓手等)。正如片中那幢移动的房子,《你还活着》就像一出有着活动背景的舞台话剧,它可以随心所欲地切换,讲述剧中不同角色的百无聊赖和糟糕人生。   

  《你还活着》剔除了存在的低俗幽默可能,不会有人扮鬼脸或者滑稽动作来挑逗你。一些黑色幽默甚至需要回味才能感受得到意义,好比听第一遍的冷笑话一下子还反应不上来。导演在灰冷基调上呈现了生活的花絮,并加以夸张扩大,形象化。消除沉闷缓慢的影像错觉,多点耐心去跟蝼蚁般的小人物对上号,你会发现影片有着太多与众不同的过人之处。《你还活着》是这样的一种电影,能让你在眼花缭乱的不同影片画面中,看上一眼,就认定这是罗伊·安德森独树一帜的风格。   

  一场突如其来的雷电和暴雨到来,如同只有那时,生活在小镇的人们才意识到周围的世界在改变,以此反衬出日常生活的松散平淡和一成不变。还活着,就免不了烦恼。生活让你笑不出来,这也正常不过。中间借某个人物之口,说出那句耳熟的谚语“明天将是新的一天”。即使眼前的生活如何不堪,罗伊·安德森说你们这些还活着的人,知足吧。   

  成群结队的轰炸机群,从小城的上空飞过,人们抬头仰望,为之震惊。这是《你还活着》的开放式结尾,呼应开头男子“炸弹掉下来”的噩梦。有那么一天,你抬头也看到机群轰鸣而至,那会是人生的末日,还是老天的玩笑?影片开头有歌德的诗句:知足吧,活着的人,在那温暖舒适的床上,在勒忒河的冰冷寒风鞭打你那奔逃的双脚前(冥界的勒忒河,人过了该河就忘记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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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达佩斯大饭店》》:满怀对世界的爱  

  如果你不熟悉韦斯·安德森,那么《布达佩斯大饭店》无疑是最适合的一部电影,藉此你可以充分了解他的作品风格。影片大牌群星璀璨,故事行云流水,美术过目难忘,音乐灵动悦耳。而如果你熟悉韦斯·安德森,那么,《布达佩斯大饭店》简直是一次无以伦比的豪华盛筵,一场停不下来的华丽舞会——就像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的鸿篇巨制《豹》。   

  如果你刚好认识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这部《布达佩斯大饭店》的灵感来源,那么,电影在最后流露出来的的惆怅与悲伤——转瞬即逝却彰显出来的人性光辉,它一定会猝不及防地击中你。如果你不认识,或许听闻过茨威格和妻子在巴西双双自杀,那时正是1942年,德国法西斯肆虐欧洲。茨威格因为欧洲的沦陷而离开,因为旧世界和人类文明的陨落和毁灭而绝望。《布达佩斯大饭店》便是借一名作家(他)的口吻来讲述故事,主人公古斯塔夫更是在外形上与他有相仿神似。   

  电影有一个long long ago的俗套开头,如果先行补习茨威格《昨日的世界》序言(事后也可以),那么,效果无疑会更佳。有不少评论家认为,《布达佩斯大饭店》浪费了一个架设好的套层结构,即去掉小女孩、中老年作家等序幕铺垫,其实影响不大,但电影没有成为“永远的零”(Zero)是有原因的。   

  从古怪的贵妇到愚蠢的警察,从滑稽的门童到可笑的杀手,《布达佩斯大饭店》把其他人都织在了一张大网上,但他们统统只是为了映衬古斯塔夫的存在。作为一个体面且讲究的人,古斯塔夫更多拥有的是一种“世俗的高贵”,而非艺术家式的自命不凡和孤芳自赏。毕竟,他服务于这家布达佩斯大饭店,他教给Zero很多东西,甚至为他付出了一切。越是不值一提的护照一笔(新旧世界的重要差异),愈发体现出这个人的高贵与真善。他所维护的尊严不仅仅是来自于他自己,更多是Zero——这个来自欧洲以外的年轻难民。也就是在这个结尾处,电影突然摆脱了先前的嬉闹顽皮,流露出人生如寄的真性情。   

  不计这个结尾,在多数时候,《布达佩斯大饭店》就是个韦斯·安德森风格的娱乐片——大牌云集的商业电影,粉嫩嫩、萌兮兮,与众不同又自有妙处。电影里头的人物一会像默片,一会像惊悚片,一会像卡通片,更多时候又像韦氏自己的作品。他们不停地做着切割画面的快速运动,从横向到纵深,连飞带跑,以至银幕画幅比也一块变形扭动,充满了神奇的魔力。   

  或许有人会自认神经大条,没那么心思细腻,对人类社会也不太关心。那《布达佩斯大饭店》也不会叫人失望,它的精彩处全在幽默滑稽天真搞笑荒诞可爱的疯狂细节,譬如那只被扔出窗外的波斯猫,害我在电影院里大笑出声。那些32倍速一般的追逐打闹和快速切换,令人害怕电影真会突然断了气。   

  韦斯·安德森展示它的想象力,作为观众,你只需专注感受。那副以假乱真的女同画作,那些专门为电影设计的字体和配色,那个在网络上疯传的巧克力花魁甜品——它也是专门为电影应运而生。这些几乎不存在现实世界的细节,它们组成了一个梦幻的昨日世界,组成了一座有着悠久历史底蕴的布达佩斯大饭店,而明眼人都知道,法西斯来了又去,后来是社会主义,它指代的就是人类文明的栖息地。   

  至于电影感人的地方,或许稍稍需要补一番时代大背景。当然,你也可以不认同茨威格面对生活、面对世界和面对人类文明的决绝态度,甚至有人不免要冷笑,与中国社会所经历的灾难相比,欧洲人简直还是太幸运了。但即便都是上世纪的陈年往事,难道中国社会就能脱离于人类文明而存在?这部一直飞快行进的电影,当它突然慢了下来,你便知道,这个世界变了。只有满怀对世界的爱,茨威格才之所以成为茨威格。也只有满怀对电影的爱,韦斯·安德森才会拍摄出这部《布达佩斯大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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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啊哪啊神去村》

  比起《哪啊哪啊神去村》,香港人把这部电影译为《恋上春树》,无疑是更符合信达雅的标准。而在大多时候,港译总是走的剧透和噱头路线,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这种青春、励志、热血和半治愈类型的电影,也是平成年代日本电影的一大特色。从1989年周防正行《五个光头的少年》到《五个相扑的少年》,中间泷田洋二郎《入殓师》超越巅峰,到2013年石井裕也《编舟记》,从一群人到一个人,从愣头青到内向男,影片讲的其实都是一回事:主人公克服重重困难,用一年或一辈子的时间,专注于某项不起眼的、与现代社会脱节的工作职业——从当和尚、相扑手、入殓师到编字典。矢口史靖也是其中一员,从《五个扑水的少年》、《摇摆少女》到《快乐飞行》,他乐衷于讲述新手被踩,菜鸟初飞。看似千篇一律,实际上总有新意,回味无穷。这回的《恋上春树》,正是励志喜剧的又一佳作。   

  不难发现,这些电影的主人公,他们的初始动机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热爱这项职业,有些是祖辈父辈的羁绊,有些是稀里糊涂的尝试,还有些纯粹是喜欢一个女人,老师或者是教练。显然,只有把冲动模式从洗脑机器的国家大义,下放到普罗大众的基本欲求,一部电影才会真的贴近和俘获观众。类似心理机制的构建,还有韩国的《国家代表》、台湾的《海角七号》,它们也在做一些破铜烂铁变废为宝的类型故事。   

  看完《恋上春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这句话,“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比之2013年横扫日本国内电影奖项的《编舟记》,《恋上春树》在娱乐性上实在强出太多。在以技术见长的大片时代,电影把故事背景设在了远离现代化工业的林区。手机这种高科技产物,连块砖头的作用都比不上。村子里人口稀少,通讯更是基本靠喊。受益于祖祖辈辈种下的参天大树,它拒绝了被未来浪潮席卷的可能,树在人在。你砍完了先人种下的树,那么,你还得种下同等多的树,就像人类自身的繁衍,生生不息。   

  由于竞争激烈,大城市里没有废柴主人公的位置,可神去村却给他留了一张牌。剧本做出这样的编排,除了物尽其用之说,更多是在给年轻人的生命价值观做引导。很多人朝九晚五,还自得于无休止的加班,更在朋友圈上炫耀工作干劲为荣,却从没有真正想过,那是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即便不喜欢,时间长了,也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看,我都这么努力了……应该是喜欢了吧,暂且安慰,自我麻醉。   

  《恋上春树》逆其道而行,废柴想着一逃再逃,结果发现还是没逃掉。面对枯燥的伐木生活,他必须有一股精神上的力量支撑,于是,封面女神成了他的原始动力。从演员外形也不难看出,废柴孱弱胆怯,而村里的大哥一副好身板,健康、强壮又自然。从人的外形到大树的拉升镜头,《恋上春树》毫不掩饰地暴露着大自然的伟大。也是在闻得树叶的芳香,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伐木工人之歌,废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或者是喜欢上这份工作了。   

  如果仅仅是日复一日的砍树,哪怕还有木材生产最终在都市获得利用,那么,《恋上春树》好像还是出世太远。所以,电影仍然需要一次意料之外的升华努力。于是,祭典成了一个戏剧上的冲突高潮,更是日本民俗的一次奇观展现。从天而降的巨木,不仅是人类熟悉的原始生殖崇拜,更是从神灵到人间的一次形象演化。搭建中间桥梁的,正是那片莽莽苍苍 、树大根深的森林。这股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潮流,远从宫崎骏的《风之谷》开始,历经了河濑直美在《萌之朱雀》的歌谣,阿比查邦在《热带疾病》的梦魇,共同搭建了东方的神秘主义。   

  很多电影教我们要往前看,要追逐物质金钱名利,就像爆米花片,植入的都是时装汽车奢侈品。可日本电影却经常告诉我们,除了慢一点,你还得往回看,看看天,拜拜灵。它植入的居然是一些“不务实也中用”的价值观,是久居都市的人类所无法体验的生命原始快感。不得不说,这种片子,在其他国家真的不太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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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蛮故事》:欢迎来到阿根廷

  今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五部提名入围电影中,《荒蛮故事》大概是观影体验最好的一部。它由六个独立的短篇故事组成,每一则故事都带有黑色喜剧的类型色彩,简单、直接、粗暴,故事性强但并不直遂,峰回路转且出乎意料。它们既像是报章媒体上的社会新闻,更是高度压缩凝聚的戏剧性冲突事件。   

  在许多中国影迷看来,《荒蛮故事》就是更为精彩刺激的《天注定》,里头有官逼民反,痛陈体制之弊,也有蝼蚁相争,可笑可悲可叹。不过,我觉得它也像2009年罗马尼亚的《黄金时代的故事》,这部短篇故事集由几个罗马尼亚新浪潮导演合力完成,用以讽刺那个国家的黑暗荒唐岁月。《荒蛮故事》结构相似,但它是一个导演独立完成。我以为,电影不同段落之间,会有一些穿插关联的线索,结果没有。我一度觉得,车子有可能成为一个巧合命题,结果也不是。这种故事架构会带来一些好处,观众看下来很轻松,看完一个,迫不及待的,还期待下一个。但打了鸡血的快意恩仇,问题也随之而来,因为缺乏内在的统一结构,作为一部完整的电影,我们太容易在里头分出优劣高下。更有甚者,看到最后,你可能已经把其中的某个段落忘在了脑后。   

  对想要批判的社会现实,《荒蛮故事》并不避讳——从片名就可见一斑。开头出字幕的国家地理PPT,更是直观的动物世界隐喻,一个飞禽走兽的当代寓言(《天注定》也有类似的动物符号意象)。打从带有热场性质的飞机段落开始,电影已经说明了问题症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无辜受牵连,但实际上,每个人在现实中又充当了加害者。从女乘客、工程师到可怜管家,他们都表现出了一些获利的本能。最后,总有一个人会忍无可忍,跑出来解决问题,哪怕他是一名精神病患者。   

  这种苦大仇深的故事题材,可以一本正经的拍,像《天注定》,穿插传统曲艺跟戏中戏,营造悲天悯人的氛围效果。还有就是《荒蛮故事》跟《黄金时代的故事》做的,表面放松,把悲剧搞成黑色荒诞喜剧。此外,还有一种最难的,像库斯图里卡那样,忘乎所以的癫狂嬉闹,结果还能把喜剧拍出忧伤。   

  《荒蛮故事》的几个段落,大多可以找出相似的电影蓝本。譬如公路恶斗,俨然就是斯皮尔伯格的处子作《决斗》。“最正常”的小炸弹一段,它不断累积负面情绪,像乔·舒马赫《城市英雄》的缩小版。富家子弟撞人事件,完全就是2013年柏林金熊奖影片《孩童姿势》的变形记,尤其是孬货儿子哭起鼻子,一模一样。最后的疯狂婚礼,很多人直言,它根本就是出现在《消失的爱人》起飞前的安全须知录像。这一方面说明了当代社会问题表现出来的趋同一体,如贫富分化所导致的普遍歧视、富人和中产阶级的谎言骗局,人们戾气重,压力无处排遣。另一方面,大概也说明了人类身上的动物劣根性,排他利己,弱肉强食。   

  我最喜欢公路恶斗一段,它在电影情绪上,最容易让人有代入感。熟悉的开场离我们最近,惨烈的结局又离我们最远。在城市里,无论你是自己开车还是打的士,司机们随时都可以破口大骂,处于火山即将爆发的危险状态。但谁能想到,这样的口角之争,竟会落得个鱼死网破,还变成了警察们的搞笑段子。   

  到了停个车,故事又来到工程师身上。我一度觉得,那个生日快乐的结尾,像是个自由的幻梦,抗争成功得好不真实。文青们最爱狗血婚礼,在他们看来,幸福神圣的婚礼现场,新郎新娘吵架撕翻大打出手,还呕吐溅血,满地狼藉。人生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   

  在《荒蛮故事》里,导演把事情讲得比较透,令人啼笑皆非。好在,他也没有假慈悲,用宗教、道德或者心灵鸡汤来感化世人——尽管结尾的狂吻,还是会人想起保罗·费里尼的《宽恕就是爱》,“我以为只要证明你是错的,我就变对了,其实我真正渴望的是爱。我以为你若因所犯的罪过而受罚,我就会觉得好受些,但我真正渴望的其实是爱。”但事实上,看完这部电影,比起相信爱,更多人会怀疑爱。   

  受限于碎片化的叙事形式(即便多数碎片完整又精彩),我会更希望看到,《荒蛮故事》能拼成一块完整的甲壳,上面有纹路,有裂痕,有刻画的文字,有描好的小人儿,借助这些天然或人工的图案,它在占卜着这个国家和人类社会的生死命运。《荒蛮故事》未必要像经典三段式电影那样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如果有一些散落其间的呼应点缀,或许能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看到一片遥远的大陆。上面立了一块牌子,写着几个大字:欢迎来到阿根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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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洋之歌》:伟大的线条动画

  在2015年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的争夺中,爱尔兰的《海洋之歌》和日本的《辉夜姬物语》一同败给了迪斯尼的《超能陆战队》。虽然拍电影并非为了争个虚妄的世界第一,虽然《超能陆战队》的口碑也好到惊人,可是,把这三部动画片排排看,《超能陆战队》以萌取胜的商业大法,终归还是落了大俗。   

  改编自美漫的动画新编,在流风余韵上,远不如相传了千年、突然被唤醒的古老传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超能陆战队》更适合青少年观看,因为它要讲的东西简单,而《海洋之歌》和《辉夜姬物语》,似乎更像是拍给成人看的动画。它们看起来太不欢乐了,反复述说着主人公的愁苦,歌谣里也流露着历经时间、沧海桑田变幻的伤感。   

  《海洋之歌》有一个观众都知道会出现的华彩时刻,那就是小海豹女亮嗓唱歌,但电影就是要拖到最后,然后用上十几分钟的漫长告别,宣告古老传说的远去。在此之前,小海豹女咿咿呀呀,吹吹螺号,中间一度还半石化,染白了几缕头发,叫人起了怜意,平添忧虑。高潮的到来并不意外,可它还是让我想起了默片中的人物开口说话,还有《城市之光》里,盲女重现光明。   

  有人说,古老传说和童话故事不难拍。当然,如果你只想给孩子看,那么,照本宣科,看着绘本说话讲故事就可以了。只要孩子睡着了,它就是一个好故事。可是,如果要让成年人也能沉浸其中,并且引发淡淡的感触伤怀,那么,这就需要创作者强大的表现能力了。某种程度上,《海洋之歌》比《辉夜姬物语》还要传统(尽管批了一件现代海边小城的外衣),但它的画风始终如一,不会出现疯狂的夜奔。   

  与汤姆·摩尔前作《凯尔经的秘密》相似,《海洋之歌》几乎不用透视,无论岛屿还是小城,都有浓浓的手绘本风格。有人说它是大巧若拙,故意显露出简单笨拙,跟不上当代动画的主流风格。   

  影片把海岛艺术的旋转图案发挥到了极致,灵动的线条,圆润的圈点,淡彩的风格令每一幅画面都是一张美妙的画作,完全可以拿来作为单纯的视觉艺术欣赏——这么讲确实不为过。人类、精灵、动物、大海,它们由相似但又不同的线条组成,线条又把它们缠绕和联系在了一起。哥哥随身带的线,要么拉着妹妹,要么绑着小Q的狗。老精灵的银头发,千丝万缕,每一根头发,都包含了一个人一则故事(有没有想到古代人的结绳记事),多么神奇的设定,这是传说才能有的惊人魅力。不难看出,汤姆·摩尔强调线条绘画的终极意义,那就是,在现代生活和古老传说之间,动画片是最好的一根线,它能把文字具象化,同时填充了文字以外的想象空间。表现在电影里,那还有凯尔特结演变出来的、色彩鲜艳交错的各式图案,丰富的细节、惊人的信息,它们都令这个传说看上去更像传说。对这名动画片创作者来说,线条就是他用来书写的世界语,能唤醒观众的童趣,生命的初心。   

  在爱尔兰传说和精灵故事的背后,有人考据出,那不过是古时候人们编造的童话故事。妇女死于生产,父亲就骗孩子说,妈妈变成了海豹女,游到大海里不回来了。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流传,童话演变到今天,却令现代观众愿意相信,真有过那样神奇的海豹女存在。   

  泪哭成海的巨人,只需要一段画面,我们就读懂了他的痛苦和悲伤。神奇的外套,难道不是除了狗狗以外,最萌的存在,无怪乎有人还联想到了宫崎骏的波妞。在回归传统的道路,他们走了一条跟好莱坞3D动画相反的道路。或许,这里也不用厚此薄彼,在每一种强势文化的背后,都有害怕消逝和被遗忘的其他文化。《海洋之歌》把爱尔兰民族的精华奉献在了世人面前,仅有这点,它就堪称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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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返二十岁》:韩国电影的移形换影

  韩国第一批本土电影人一直在为走向国际而努力,但在近邻中国,韩国电影的处境却并不乐观。在中国市场,票房最好的韩片是《晚秋》这种偏文艺类型的电影,而不是《汉江怪物》或《盗贼同盟》这种商业片。另外,《雪国列车》的全球化尝试没有预期的成功,《大明猩》也更像是一次合作尝试,但结果却不够“美好”。   

  究其原因,是制作模式和演员班底易地后的水土不服。   

  不难看出,《晚秋》有演员汤唯这张“中国牌”当作内援。《雪国列车》请了很多国际明星作外援,其用意一目了然。《大明猩》是韩国导演、韩国漫画背景,女主角用了中国新生代演员徐娇,特效技术也颇为优秀,但由于整个故事完全在中国观众的理解范畴以外,譬如,中国人对棒球的背景知识一无所知,导致影片接受度仍然不如人意。   

  韩国电影人尝试了很多种方式,试图渗入或者介入到中国电影市场当中,但至今没有令人瞩目的成功。其实,早于这批人,冯小刚已经把韩国姜帝圭的制作班底拉到了自己的电影当中。另外,安乐公司为了支持新导演,把韩片《恋爱进行时》改编成了本土的《第一次》,也陷入了陈旧老套的窠臼。   

  纯韩国电影在中国市场,似乎真的反响平平,包括去年创造历史票房新高的《鸣梁海战》,原因很简单,中国观众不熟悉这场战争,在韩国能唤醒观影热情的元素在中国很难起作用。   

  有鉴于此,韩国电影大鳄CJ开始了全新的拍摄模式。《重返20岁》有个韩国版作品《奇怪的她》,二者源于同一个剧本。比之生硬的引进和不得力的发行,该片在本土化方面做出了进一步尝试。电影虚构了一个津京市,其中的洋房、胡同和老年中心等元素,中国观众应该非常熟悉。演员则是知名度较高的杨子珊、陈柏霖、归亚蕾和王德顺。由于韩国人在剧本上已经把好了关,中国编剧要做的,就是在细节润色上,进行本土化操作。电影里出现了广场舞和音乐节,并强势植入了中国国产电视剧《还珠格格》,所截取的片段正好呼应了影片“大逆不道”的电影剧情,多重蒙太奇效果值得称道,相信冯小刚导演也会羡慕。   

  如果逐段对照《奇怪的她》,那么《重返20岁》显然会索然无味。但对没有看过《奇怪的她》观众来说,《重返20岁》依然是一部全新的电影。这部电影在中国的审查环境下,依然显得特殊。自从《等一个人咖啡》出现了非生命体的人物角色,《重返20岁》同样有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设定,而这种伪科学的幻想,居然没有被认为是神经病。   

  归亚蕾演一个嘴碎的老太太,这显得有些勉为其难。无论她再怎么絮叨,给人的感觉都不是真正的恶婆婆,而是在演慢吞吞的李少红电视剧。同样的,电影在闪回到以前苦日子时,导演也暴露了他的保守,就像生怕观众看不出,那段时光有多凄惨痛苦。正因如此,杨子珊承担起了整出戏的全部,她被拍得各种美,有复古造型,有青春小妞。整出电影,只有中段是比较活泼的,开场太慢,尾声太弱。经过公车站时,《重返20岁》给了一个彩蛋,背景板是《奇怪的她》的沈恩京。。   

  《重返20岁》最不容易的是拍出了年轻感觉,这种青春年轻可以是杨子珊跳广场舞,也可以是音乐节现场的狂热乐迷。虽然,后者是略显偷懒的做法。虽然,我还是看不出杨子珊怎么就喜欢上了陈柏霖,以及母子相认的医院走廊长镜头对话,那一大串看似感人实则毫不抓人的台词。片中大量的硬煽情,对我并不奏效。更奏效的,大概是年轻族群的外观表现,买衣服换发型甚至于夜店轰趴。对老一辈人来说,五颜六色的青春,似乎是不存在的。换言之,他们遭受的苦,其实也是年轻人所无法感受的。以及就像开头所的,总有一天,年轻人也会成为老年人,他们会知道长者的痛苦和寂寞。   

  “过了三十岁就自杀,当年,我也这么说。”   

  《重返20岁》的优点在于编导想要弘扬的是对人类美好情感的肯定。它包括了老中青三代人的和解,希望人们理解老人,也积极渲染了年轻人的追求和向往。反观中国电影中这种剧本类型的缺失,究其原因,可能是离奇的返老还童设定既不符合制度,也不符合市场,也可能是编剧们已经不相信这类传统价值观。   

  不过,我们也没必要厚此薄彼,韩国人翻拍了香港银河映像的《跟踪》,效果华丽,就连内地的《许三观卖血记》也要被韩国人改编成电影。所以,到底是中国的壳还是韩国的心,这个问题或许会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因为,中国电影市场会变得越来越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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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迷宫》:观众需要好故事  

  对先天不利、后天不良的中国电影来说,学习乃至抄袭外国电影一直是条捷径。无奈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是商业电影还是独立电影,中国电影创作者连抄袭对象都会选择错误,进而制造了大量不堪入目的山寨电影。也难怪到了《泰囧》时,很多人感慨,故事明明没什么出挑之处,结果就大受欢迎,原因就是找的对象没搞错。

  《心迷宫》(即《殡棺》)导演忻钰坤坦言,自己深受不少好莱坞导演的影响,尤其是注重编剧叙事的诺兰等人。这部电影第一时间会让人想到上世纪90年代红火的三段式电影,从马其顿的曼彻夫斯基到墨西哥的伊纳里多,以及擅长编剧的昆汀。在中国,荒腔走板的三段式电影可以是冯小刚的贺岁片,也有不入流的微电影,但《心迷宫》与它们决然不同,它真的会讲故事(尤其是对比几年前看过的《蓝山》等独立小片)。若能放宽心,接受演员表演,熬过前面二三十分钟,你会相信剧本经过了长时间的努力思考,而不是停留于偷师摘抄——套用上一个躯壳,然后往里面加塞东西。

  剧本上的雕琢令《心迷宫》的观影体验渐入佳境,尤其是中国(农村)现实与黑色残酷风格的怪诞结合。片中人物大多不是传统的正面形象,故事错综复杂险象环生,颇有低成本科恩兄弟的怪咖风范。尽管有人对其农村背景提出了质疑,认为这会降低主流观众的兴趣度,但恐怕只有在略显闭塞的山村里,《心迷宫》所发生的故事才能最大限度地成立。并且,山村在电影里是起到重要功能的故事场景,而非过往那些中国电影,只顾贩卖乡土民俗,乐此不疲(我一度错以为《心迷宫》又是一部冥婚题材电影)。   

  《心迷宫》故事由三部分组成:儿子与意中人闯祸出逃,中年旧情人偷欢败露,村长父亲力保儿子。每一段都会引出那个夜晚,每一段都会出现电视机的大猩猩,但在时间线和主要人物上独立成章。对阅片无数的影迷来说,看懂这部电影并不难,难的是,你会感受到电影人物的惶恐——真不知道那具烧焦的尸体最后该怎么办。

  在当代社会,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太多问题,那《心迷宫》为何还会发生无人知晓的认尸故事。为了克服逻辑上的bug,创作者得自圆其说,做好铺垫之余,还得设好套,故作剥茧抽丝,让观众意犹未尽。《心迷宫》先引出了烧山死人的闲笔,说明该情况在村里很常见,然后是死者身份的不确定,又有交通不便,再排除警方之类的掺合。哪怕是一枚徽章、一个手机,《心迷宫》也不忘把细枝末节交代清楚,甚至于流露出一丝恶趣味。   

  围绕尸体的真实身份,《心迷宫》出现了三次转折变化,最后以无言的和解和荒诞的黑色结局收场。中间涉及了农村常见的家庭暴力,也有父亲与儿子的关系紧张。妻子被丈夫压制,儿子被父亲压制,所有人物又被那具棺材和那个山村所压制,疲于奔命,喘不过来气。电影对人性善恶天平的把控尤其出色,从开场就出现了人物在一念之间的犹豫和焦灼,心魔乱舞,几经挣扎。尤其是在父亲身上,他的内心波动可谓是大起大落,精彩异常。那个突然插入的梦境,给我印象极其深刻。如果这种“不太照顾观众”的处理手法再多一些,《心迷宫》无疑会更有电影节像。至于眼下版本,它显然更满足于讲好一个故事,尽量的滴水不漏,并且让观众确信:这是一个好故事。   

  不过相对应的,我个人认为,《心迷宫》仍有提升空间,譬如电影采用了一批职业演员,他们很努力在制造一种乡土的“非职业经验”,导演也给了足够多的大特写镜头去表现他们的内心纠结和人性阴暗。但实际上,他们的形象与表演本身并不是太抓人,反而落了电视剧模式的批评。导演娴熟运用了诸多电影技法,无奈电影感并不是太强烈。有人也善意地揶揄说,大概只有海报上的那个画面场景才是“最像电影”的。一方面,这大概是成本限制,另一方面,如何在小成本电影里真正做到脱颖而出的效果,年轻导演还有学习的空间。无论年轻小情侣还是几个配角大叔,他们的整体表现都过于克制跟实在,缺乏能令主题出彩的相称表现。好在,比之郝杰在《光棍儿》和《美姐》的光屁股电影语言(影评人谋杀电视机之语),《心迷宫》无疑还是一部出色的处子作电影,值得褒奖和鼓励。